我们当如何纪念勋伯格？| 乐评

时间： 2024-12-31
作者：张听雨
来源：音乐周报

文 | 张听雨

今年是勋伯格诞辰150周年，如何纪念他，对今天的交响乐团而言仍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勋伯格现代主义的、不协和的音乐语言百余年后仍会让听者闻而却步，甚至“闻风丧胆”，影响票房与观众口碑。但是，如此具有革命意义的艺术家不值得被纪念吗？12月8日，中国交响乐团携手指挥家水蓝和杰出小提琴家莱纳·霍内克的音乐会选曲令我钦佩，这场音乐会可谓“句句不提人，句句不离人”，全场没有一首勋伯格作曲的音乐，但却恰如其分地将他视为一位音乐史上的继往开来者（而非单纯的反叛者）来纪念。

音乐会上半场的曲目没有勋伯格，但是作曲家为第二维也纳乐派三杰中除勋伯格以外的两位——他的学生韦伯恩与贝尔格。安东·韦伯恩的《五首管弦乐曲》是一首伟大的作品，这部作品总演奏时长很短，长的一首一分多钟，最短的第四首不过半分钟。而这么一部“小作品”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音高的排列精简，预示了作曲家之后的十二音风格，音色的设计更是韦伯恩音色旋律的集大成之作。作品编制虽然不大，但有着吉他、竖琴、曼陀林这些色彩性乐器，这样的编制与音乐气质一定启发了布列兹的《无主之槌》。韦伯恩学者瓦尔特·库伦特认为理解这首作品的关键是配器，而水蓝虚实相生的运拍与演奏家们对于力度与发音的敏感变化，让这部作品泛出神秘的幽光。“国交”上一场刚刚演完罗忠镕先生的音乐会，而这部作品正是罗先生十分钟爱的，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分析最短的第四首——韦伯恩的音乐是符合东方审美的，如爻辞、似俳句，言简意赅但留下无穷意蕴。

勋伯格另一位高足阿班·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纪念一位天使”》是他对马勒遗孀阿尔玛的女儿曼侬·格罗皮乌斯的深情纪念，音乐中既有“十二音体系”的不协和音响，又融入了奥地利民歌和巴赫赞美诗的旋律，使得整部作品在挑战传统的同时，又不失其温暖与动人的气质。已经开始跨界指挥的霍内克和同样为小提琴演奏出身的水蓝在台湾交响乐团曾合作过这部作品，此次的合作更是珠联璧合。

霍内克以高度严格的控制力让声音精准但优雅地发出，这声音彬彬有礼，某种程度上又拒人千里，这是来自维也纳高贵的声音。演奏“第一维也纳乐派”需要典雅，而演奏“第二维也纳乐派”则需要一种疏离感，两者实则有一点共通。已过耳顺之年的霍内克宝刀不老，无瑕的技巧让手下的斯特拉迪瓦里琴如凤鸣般清亮。贝尔格的作品有着诗歌的气质，这部作品也有着他典型的“回文结构”，再与我们的文化对位，这音乐分明就是“诗鬼”李贺的诗歌！钱仁康甚至为贝尔格这部作品题诗：“九转回肠十二音，茫茫生死曲中论。长歌当哭还当笑，为有福音慰孤魂。”这部作品同样也引人深思——音乐为什么一定要和谐呢？难道表现悲恸之情也要“发于情，止于礼”？

上半场是勋伯格理念的回响。两位作曲家皆由勋伯格埋下革新的种子。而下半场，似乎提示了勋伯格的另一重身份——这不是一位单纯的摧毁者，这是一个革故鼎新的人。勋伯格十二音的组合方式背后仍是德奥音乐展开性变奏写作的思路延伸。他崇敬勃拉姆斯，视他为“改革者”。在对于传统的继承方面，如马勒一样，勋伯格与他的学生做了许多“重新配器”的工作，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下半场上演的、他配器成管弦乐的《g小调第一钢琴四重奏》。

勋伯格把自己的配器风格形容成“当今的勃拉姆斯”，这种思路的传统堪比他的作曲教材《作曲基本原理》，这和写十二音的勋伯格似乎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两个人。他在这部作品的配器中遵循勃拉姆斯那种始终浓郁的色调，四个乐章听下来如同是勃拉姆斯写了第五交响曲一般。忧郁、感伤、圣洁、热烈，勃拉姆斯在四个乐章的四种情绪被勋伯格等比例放大。这部作品中有奥地利、匈牙利风格毫不稀奇，但我在这个版本里322小节开始的旋律听到了此前不曾注意的如威尔第《命运之力序曲》般的意大利风格，不知是不是因为水蓝更为强调音乐线条，以至让我听到了此前没有留意到的细节。正如勋伯格在《管弦乐队乐器的发展前景》中认为在理想的“未来管弦乐队”中所写：“可以通过使用在技术方面具有同等能力的不同乐器组来保持乐器色彩。”这便大大增加了这部作品各声部的演奏技巧难度。在当晚的演奏中，“国交”的演奏家使出浑身解数辗转腾挪，将作品较为理想地呈现。但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出两点：其一是这个版本的配器仍有不科学之处，例如键盘打击乐过多埋在乐团下面，起不到勃拉姆斯甚至是上半场韦伯恩对于三角铁那种“高光”一闪的运用效果，弦乐有的弓法近乎不可演奏。下半场能清晰地在全奏中听出霍内克的声音，这一定程度上有不融合之嫌，但仍旧是最好的策略了。

在乐队技巧最难的第四乐章，我难得见到水蓝笃定的、不反弹的“干拍子”，他的严密控制让乐团得以精密地运转，只是有些和弦整齐度与音准的瑕疵。背谱指挥的水蓝全程发挥卓越，这是我看他与国交三场音乐会中最佳的一场，尽管这三部作品皆是国交第一次接触，可见二者的配合也愈发默契。

这场音乐会听完不仅让人产生现代音乐与古典传统交融碰撞后的回味，更是对勋伯格音乐遗产的崇高致敬。

罗维国之骄子/摄